當你的短視頻賬號收到這樣一條私信，不收取任何費用，可以把你打造成素人網紅，還可以帶貨掙錢，你會心動嗎？

有一家MCN機構，也就是為網紅和自媒體提供內容策劃制作、宣傳推廣等服務的傳媒公司，就向9名年輕女孩提出了優厚的簽約條件，要把她們打造成素人網紅。但是，簽約后不久，這家MCN公司就把這些女孩分別起訴到了法庭，共索賠幾十萬元。九起案件，案情相似，這引起了法官的注意。

翻看案卷材料，法官魏若男了解到，這起合同糾紛案的被告是一名19歲的女孩，起訴她的是一家MCN公司，訴求是幾十萬的違約金。而除了這名19歲的女孩，這家MCN公司還另外起訴了其他8名20歲左右的女孩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為什么會起訴這么多年紀這么小的小孩，這個案件引起了我們的注意。

來自山東菏澤的曉棠就是這些案件中的一名被告。她究竟經歷了些什么呢？事情還要從2023年10月，她的社交平臺賬號收到的一條私信說起。

曉棠(化名)：我那會正準備考研，在刷抖音的時候就有一個人私信我，說他是MCN公司的，想找我進行簽約，看我抖音拍得還可以。

曉棠平時喜歡拍一些小視頻記錄自己的生活，并發布在社交平臺賬號上面。MCN公司的工作人員告訴曉棠，經過打造，她有機會可以成為一名網紅。

曉棠(化名)：他們當時跟我說的是可以有概率把我打造成一個網紅。他跟我說不收費，也不用直播，他會給我提供專業的團隊。

工作人員告訴曉棠，他們的業務是做素人精品IP孵化的，還強調了他們“無直播，不收費，公司一對一服務，從零打造，全包”。這讓正在準備考研的曉棠心動了，她平時時間比較充裕，自己剛好想找一份兼職來做。

曉棠(化名)：我覺得這個也是一個兼職，我就想要不試試，然后我們就加了聯系方式，加了微信。

隨后，這家MCN公司向曉棠更加詳細地介紹了公司的業務。他們會安排攝影師拍攝，還有非常專業的剪輯為曉棠制作好視頻。另外，公司還會為她投流，也就是花錢買流量，還做出承諾：曉棠不需要花一分錢，也完全不用操心。

曉棠(化名)：加了微信溝通的時候，他們說的是他們有專業的團隊，來幫助我妝造、培訓，然后他們有腳本，有故事的拍攝。

曉棠自己也有社交平臺賬號，她知道如果賬號做好了，粉絲多了，流量多了，是可以變現賺錢的。在溝通的過程中，這家MCN公司也為曉棠規劃出了賺錢的路，例如她可以進行好物分享，有人購買她就會獲得傭金。如果流量好了，還會有商家主動聯系她分享產品，這樣就可以賺到上萬元的廣告費。

但是，曉棠也表示擔心，如果做得不好，會有什么后果嗎？對方告訴她，賬號由公司提供，如果做得不好，只需要把賬號歸還給公司就行。

曉棠(化名)：其實對這些東西還是有一點向往，我看合同上也說了要直播，我還問他，他說可以不用把合同當回事兒，他就一直在跟我介紹孵化的過程，了解了之后，當時覺得還挺靠譜的。

曉棠針對合同中的一些條款提出了質疑。比如，合同規定，博主每月直播不少于24天，每天直播的時長不少于3個小時。曉棠因為住在宿舍，沒有直播的環境。對此公司承諾曉棠，不需要直播；再比如，合同規定博主每個月更新短視頻的數量不得低于30條，對此公司解釋說，可以按照曉棠合適的時間來，這份合同只是個模板，沒有實質性的作用。

曉棠(化名)：也沒有見過面，就在微信上簽了合同。然后他就把我拉進了他們的團隊的工作群，里面當時是有4個人。

雙方在線上簽好了合同之后，曉棠就被拉進了一個名為“一對一運營服務群”的群聊當中。她還不知道的是，短短一個多月之后，她就被起訴并索賠26萬多元?！?strong>　確有專人提供運營服務異常之處慢慢顯現

曉棠加入了一個群聊后，她發現群里其他人都是專門為她提供運營服務的，這讓她覺得，距離成為網紅又近了一步。接下來，正如這家MCN公司所承諾的，他們開始為曉棠進行一些培訓，拍攝，她也按照對方的要求發布了一些視頻。但是慢慢地，她覺得有些不對勁了。

曉棠(化名)：當時加了群之后，他們給我發了一些抖音和小紅書的一些違禁詞，一些違規事項的注意條款，別的也就沒再給我發。

曉棠加入群聊后，公司的運營人員經常會在群里發一些文檔，例如“小紅書知識地圖”“抖音禁詞”“直播話術結構和邏輯模板”等。運營人員說這些都是公司的線上課程，需要曉棠抽時間學習，并要求她確認收到了課程并回復。曉棠發現，這些培訓課程的文檔，其實都是在網上就可以查到的。

曉棠(化名)：他們在群里發的就是一些可以自己在網上搜到的，相當于抖音和小紅書的公社條約這種東西，他們想讓我學習一下這里邊的內容，應該是培訓。

學習了這些文檔之后，運營人員還為曉棠約了菏澤當地的攝影師，進行視頻的拍攝。每一次拍攝結束后，運營人員都會在群里發一張轉賬截圖，寫明這是拍攝服務費用，包含場地費、拍攝人員費用等，并讓曉棠進行確認。

曉棠(化名)：他們在群里發了一張幾萬塊轉賬的截圖，上面明確備注了是我拍攝的消費，他們說這個錢是公司出的，只用我回復好的確認就行了，所以我就回復好的確認了，因為當時他們也沒有讓我掏錢，所以我就按照他們說的做了。

曉棠雖然在群里對費用進行了確認，但還是提出了質疑，為什么拍攝會花這么多錢呢？

曉棠(化名)：他們通知我去準備拍攝，但是也沒有給我提供特別專業的設備，我就自己做了妝造，自己坐公交去了網紅街，我到了那之后就只有一個人。

曉棠說，自己一共拍攝了三次，公司為她制作了八九個視頻。但是，這些視頻發布后，漲粉量和播放量都不理想。運營人員告訴曉棠，公司為她投了抖加，也就是花錢為她購買了流量，還把這些購買流量的花費截圖發在群里，讓她確認。

曉棠(化名)：他們說給我投了抖加，沒有什么反響，根本沒有人點贊，沒有人看，流量特別差。他們就跟我說，讓我直播，說會對我的號有好處，流量會多，看的人會多。我說溝通的時候是不要求直播的，但是他們說合同上是要求直播的，但是我還是不太想，所以就拒絕了他們。

2023年12月初，也就是簽約才一個多月之后，公司要求曉棠直播活躍賬號，但這個要求與公司經理之前給她的承諾不一樣，因此曉棠拒絕了，并提出要解約。沒想到的是，幾天后，她就被訴至了法院，被索賠違約金、經濟損失、律師費等共26萬多元。

除了曉棠，這家MCN公司還起訴了另外8名簽約主播，他們有的人和曉棠一樣拒絕直播，有的人覺得公司不正規提出解約。他們來自山東、河南等不同地方。20多萬的索賠，對于這些20歲左右的女孩而言，無疑是一筆巨大的金額。案件開庭審理網絡女主播是否違約？

很快，這些案件陸續開庭審理，那么，這些女孩究竟是不是違約了呢？MCN公司索賠的訴求是否會得到法院的支持呢？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爭議焦點，一個是對于被告拒絕進行直播的行為構不構成違約，再一個是這些相關的費用是否實際進行了支出以及進行支出的話，應該由哪一方來承擔？

原被告雙方圍繞著爭議焦點展開了激烈的爭論。原告MCN公司認為，他們與被告之間簽訂了合同，合同中規定被告應當進行直播，但是被告拒絕履行直播義務，因此應承擔違約金。由于被告存在違約的情形，公司為運營賬號支出的費用也應由被告承擔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一個是購買抖音賬號的費用，大概是每個賬號3.5萬到4萬不等。另外一部分費用是拍攝費用，因為在10月底簽約之后，到11月底期間和每個被告之間存在兩到三次的拍攝情況，他們把拍攝的費用支付給了攝影團隊。還有一部分費用是他們給被告的抖音賬號投了抖加。

對此，被告曉棠并不認可。她認為，雙方之前溝通的時候就已經說好了不需要直播，所以自己并沒有違約。至于MCN公司讓自己確認的那些費用，是存在夸大的情況的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攝影師會帶她去一些免費的場所，就是公園或者一些網紅店，完全沒有攝影棚這種模式，也沒有相關的攝影團隊，只有一個攝影師，就她們當時實際體驗肯定是不值這么多錢的。

被告曉棠添加了攝影師的聯系方式，溝通后發現，攝影師只是兼職，而且是按次結算，每次也就一兩百塊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包括她們后續和攝影師的溝通發現，這些攝影師都是在一些社交平臺上找的兼職攝影師，實際上每次的拍攝價格可能也就是100到200元左右這種情況，她們認為這個費用肯定是存在夸大的。

那么，被告到底構不構成違約？原告MCN公司履行合同的情況怎么樣呢？公司發在群里的費用支出是否合理呢？

法院審理認為，原被告雙方在簽訂合同前的溝通中，MCN公司多次承諾對方無需直播，賬號喜歡就做，不做就還給公司，現在卻主張對方拒絕直播、主動提出解約是違約行為，并索賠違約金，沒有依據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首先我們是認定她(被告)既然在協議上簽字了，這個協議合同關系肯定是建立了。但是雖然合同條款里約定了說需要進行一定的直播，但是輔以當時她們和原告之間工作人員的溝通記錄來說，原告是明確許諾了說不需要直播、無需任何直播，這種情況下，被告雖然拒絕直播，但是是不構成違約的，所以違約金的情況我們肯定是沒有辦法予以支持的。

從合同的履行情況來看，法院審理認為，MCN公司并未按照合同約定，對簽約主播進行“全方位”的培訓和孵化，而是僅發送幾份文檔，不足以證明其盡到了培訓、孵化的相應合同義務。

針對原告MCN公司主張的購買賬號、投抖加、拍攝等費用，法院審理認為，這些費用不符合市場一般價格情況，而且收款主體方身份不明；購買抖加服務的費用，也無法證明公司實際支出了該費用，以及用于主播的賬號引流，法院不予支持。

法官魏若男調查發現，2024年2月，這家MCN公司的負責人和另一名股東，在山東又成立了一家開展相同業務的機構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我們認為這個公司的設立可能也是存在一定的預謀。我們也懷疑他是不是想要用新的傳媒公司的名號再故伎重施，我們就向原告示明了說，懷疑他們注冊這個公司可能從注冊到提起訴訟，都是他們設計好的。在我們案件進行宣判之前，原告這邊就聯系了我們，想要對這批案件申請撤訴，我們也向被告征求了意見，準許了原告的撤訴。

在法官的釋法說理后，原告MCN公司提出了撤訴申請，目前，法院已將相關案件線索移送公安機關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準許原告撤訴之后，這個案件就結案了，但是綜合本案的證據情況，我們把相關的證據和一些意見整理出來，移送到了公安機關，希望對這個事情予以調查，看是不是存在一些犯罪行為。揭秘“打造網紅”套路

在魏若男法官看來，這些不良MCN公司使用的是“短期內簽約后訴至法院”的套路。

套路第一步，“廣撒網”尋找目標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原告這個傳媒公司通過抖音的后臺，給這些平時會發一些自己好看的小視頻的女孩發送私信，意思是說“我們注意到您的賬號，認為您形象比較好，我們這邊打造素人網紅，主要是穿搭、妝造這方面的內容”。

套路第二步，這些公司自稱“無直播、不收費、一對一專業打造素人網紅”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說“這個項目下個月就要啟動了，你趕快考慮一下是不是要跟我們簽約，因為我們可能只有一個名額、三個名額……”這樣的話，她們(被告)聽完這個之后，就覺得反正也不收費就試一下。

套路第三步，這些公司會邀請簽約主播進入“一對一運營服務群”。在群里發送一些文檔作為對主播的培訓，并在拍攝和投流之后，要求他們在群聊中確認各項高額費用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原告很明確地說“你就確認一下進行了拍攝，然后你回復好的，確認就可以”，她們就很聽話都回復了。這也是他們(原告)后續在訴訟中主張費用的時候，他們認為的一個很牢靠的證據，因為回答得非常清晰非常明確。

第四步，這些MCN公司搬出合同條款要求簽約主播進行直播，被拒絕后提起訴訟，要求主播賠償違約金并承擔各項費用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法官 魏若男：她們可能就沒有直播的條件，然后她們也會提出來質疑，說當時溝通的時候是說不需要直播的。原告這邊這時候就搬出了合同條款，說協議里面約定了每個月需要有多長的直播時長，說直播也是為了活躍賬號。被告拒絕了直播，原告就在群里發了催告函，說如果不配合進行直播，那就要進入訴訟程序了。

法學專家認為，這類不良MCN公司的真實目的并不是打造網紅，而是為了通過訴訟等手段獲取違約金。

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朱?。罕砻嫔线@個合同是一個民事合同，它是一個類似于經濟合同、代理合同，類似于委托合同的這么一種合同。但它實際上并不是真正去履行合同，把所謂的簽約人變成一個網紅或者變成一個網絡營銷師，根本目的就是把她簽“死”在這個地方，只要發現一點違約行為，就通過訴訟等相關手段獲取高額的違約金，所以簽合同的目的就是為了最后獲取違約金的。

在法學專家看來，這樣目的不純的合同往往暗藏著一些陷阱，一旦簽約，在面臨訴訟的時候官司很難打贏。

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朱?。簽槭裁春茈y贏？因為當時簽合同的時候，重要條款是經過確認的，同意的，沒有違背法律的現行的強制性規定的。但是為什么說又不公平，因為里面的權利義務是極為不對等的。比如說每天讓你播8個小時10個小時，對于MCN公司來說，不用承擔任何成本，只要手機有電就可以了，所以好多素人簽了合同，真正履約過程中才發現自己受騙了，當你想毀約的時候發現違約條款非常之苛刻。

法學專家提醒，對于想要從事主播行業的年輕群體，要理性辨別MCN公司的專業與能力，衡量自己的時間精力以及合同約定，簽署合同前要征求身邊師長親友的意見，不可單單聽信MCN公司的口頭承諾或抱有僥幸心理，最終使自己背負上沉重的違約金，影響自己的未來。

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朱?。合衲切┚W紅一夜暴富、一夜成名，這樣的情況是極為罕見和少見的，它是一種新興的職業，而不是一夜暴富的鑰匙，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。當別人向你宣傳要達到這種效果的時候，一定注意這可能是一個陷阱。簽這種協議的話，不是說不能簽，一定要先看看這個公司的資質到底有沒有，有沒有做經紀人的相關資質，有沒有成功的案例，然后在簽合同的時候重要條款要過目的，而且權利義務方面要經過確認的。